第284章 人面兽心,殭尸有情
    夜深人静,仵工铺內。
    徐青身穿霸王戏服,两腿敞开,大马金刀坐在棺材上。
    在他面前,柳老板手拿笔墨油彩,正全神贯注的为他描画脸谱。
    霸王的脸,黑白分明,別无它色。
    柳素娥戏班出身,打小唱戏,什么脸谱在她手里都手到拈来!
    不过多时,一个威严肃穆,面带哭丧的霸王形象便凭空显现。
    徐青拿起铜镜一照,既有霸王的拔山盖世,又有其刚愎自用,陷入绝境时的无尽淒凉。
    玄玉凑上跟前好奇的打量,却见徐青突然怒睁双目,似是要恐嚇它。
    “.”
    玄猫睁大眼睛,一眨不眨,完全无感。
    猫只认气味,只要徐仙家的气味还在,无论徐青做出什么举动,玄玉都不觉得於它有害。
    若非这种无条件的信任,它也不会丟去一条性命。
    徐青看著铜镜,咂摸了一番。
    就他这副哭丧脸,夜里跑出去眼一瞪,莫说小孩,就是胆小些的大人也得嚇哭。
    “徐大哥是要给人唱冥戏?”
    见徐青点头,柳素娥疑惑道:“可咱丧门的规矩,不是不让大面给人唱戏么.”
    丧葬行规矩,凡死人冥戏,只能唱生旦戏,不许大面上台,更不得用大锣大鼓,惊扰『客人』。
    此前柳素娥未进堂口时,梨园戏班曾与徐青合作,答应过一场冥戏。
    徐青彼时明確交代,决不能让大面登台,只得生旦开嗓。
    然而,那日冯二爷恰巧与津门来的富商洽谈生意,將梨园戏苑包了场。
    那位富商別的戏不爱听,就爱听生旦戏,陈班主心里记著徐青的提醒,便对冯二爷说:“昨日戏班刚答应了外场演出,旦角不太够,要不咱来几场脸,凑凑数?”
    冯二爷当时想也没想,直接拒绝:“白老板最不爱听的就是脸,也不爱看那打戏、丑戏。就只爱听那生角儿、旦角儿开嗓。”
    “陈班主,往后的事暂且不说,今天这事,你必须得给我安排妥当,再怎么说也不能让我到嘴的生意泡汤不是?”
    说话间,冯二爷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银票,塞到了一直婉拒的陈班主手里。
    两边都是戏班老主顾,陈班主两份银子都想挣,谁也不愿得罪。
    但这戏角儿又不能劈开来用
    要不说做生意的人精明呢,陈班主眼皮子一抖,双手一拍,顿时就有了主意。
    冯二爷这边是活人,不好糊弄;仵工铺那边是死人,给人唱冥戏的,死人又听不出好坏
    得咧!那就把戏角儿调一调,派一个旦角意思意思,其余的让脸武生顶上,这样两边指定都没差评。
    这不是糊弄鬼么!
    偏偏那时这活是槓房那边代为接洽的,徐青並不知情,他哪能想到陈班主胆大包天,敢私底下违背他们一直以来的约定,搞这么一出!
    当天晚上,戏班车驾来到城门以南十五里,一处环境甚幽的桑树林前。
    在桑林前头,有那么一家四进四出,掛有白府牌匾的阔门宅院。
    领头的管班家长心里还纳闷,临江县附近的大户他多多少少都有些印象,但这白府却是闻所未闻。
    不等管班多想,白府大门忽然敞开,里头有画著彩妆,两腮鲜红,皮肤甚白的婢女开口道:“小姐吩咐,只许唱生旦戏,不许武生脸擂鼓开嗓,另外天明以前不得停歇”
    管班嘴上答应的好好的,可也只是开头两三场戏用的旦角。
    等开场戏结束,时间才过去一个时辰,此时戏班唯一带来的旦角,嗓子已经唱得发疼发哑,说什么也不愿意再登台唱戏。
    若是嗓子坏了,她吃饭的饭碗可就彻底没了!
    管班瞧了瞧天色,此时白府里头只有隱隱泛著绿光的荧荧灯火,並无任何人声传出,仿佛里面的人都已熟睡。
    “唱什么戏不是唱,只要不偷懒,唱到天亮,不就得了?”
    管班摆摆手,台下脸见状,立刻手持赶马鞭,单手拖大刀,奔到了台上。
    “哇呀呀——”一声开嗓,好似霹雳弦惊,连带戏台上的烛火都猛地一暗。
    紧接著便是战鼓擂动,锣声齐鸣的动静。
    管班原不以为意,但下一刻,沉寂的白府忽然响起尖叫惊嚷之声,白府內的灯火亦隨之扑朔熄灭。
    此时乌云遮月,灯火全无,整个白府包括戏台都被黑暗吞噬,管班与戏班眾人心中惊疑,遂急忙取出火折点燃灯烛。
    当灯火亮起,眼前哪还有什么白府踪影,分明就是一座荒冢孤坟。
    在坟头前,碑文上写著死者名姓,在墓碑底下,还有刚烧不久的纸宅纸楼灰烬,以及各类供果供品。
    想来是近几日才有人来祭拜过。
    戏班眾人面面相覷,不敢停留,当夜便匆匆赶回了城內。
    隔日,徐青听闻消息找到陈班主兴师问罪。
    直到这时,昨夜经歷过此事的戏班眾人才知道那坟是员外家白小姐的坟。
    而昨日正是白小姐的三周年纪念,白员外专门找的徐青,说是白小姐生前最爱听生旦戏,所以想要安排一场冥戏唱给闺女听。
    陈班主听闻此言,惊愕道:“昨日与冯二爷一同前来听戏的便是白员外.”
    你说这事闹的,白员外给闺女安排了冥戏,自个却也思之伤情,跑来戏苑听戏。
    最后白小姐戏没听好,反倒让大脸这等煞气浓厚的將军角色嚇得不轻。
    当时这件事在戏班里闹的人尽皆知,陈班主自此之后,再不敢轻易破坏规矩。
    徐青也是从那时开始,起了另开炉灶,自个成立冥戏班的想法。
    如今听到柳素娥问起此事,徐青露出大白牙,笑道:“规矩是给好鬼定的,至於恶鬼,谁跟他讲规矩?”
    “恶鬼?那岂不是很危险,徐大哥要去的话,得把我也带上,我也能唱脸.”
    別看柳素娥表面柔柔弱弱的,骨子里的性子其实比谁都烈,在津门西市戏苑,被戏鬼威胁的时候,她都不曾妥协,去唱那脸。
    可现在性子这么执拗的女子,却要违背自己的意愿,要唱那伤嗓子的脸。
    徐青侧目看向柳素娥,对方目光坚定的模样,像极了甘愿为霸王自刎的虞姬。
    “.”
    徐青沉默片刻,拾起手就往柳素娥脑袋上来了一下。
    “就你现在那点道行,连徒弟绣娘都打不过,还要帮我?不拖后腿就不错了!”
    见柳老板吃痛没有眼红,反而听见说她不中用时红了眼眶,徐青只得补充道:“好好修行,莫要多想,你能在丧门唱冥戏就已经帮了我很多。”
    柳素娥点头答应了一声,脸上瞬间又浮现出笑容。
    等到柳素娥离开仵工铺,一直安安静静的玄玉忽然出声道:“徐仙家,我也要学唱戏!”
    “你唱哪门子戏?你是猫仙堂总堂主,冥戏班的大管事,哪有管事登台唱戏的道理?要是这样,旁的还当咱猫仙堂没人,需要猫仙家出台卖艺”
    “再说,你连喵喵喵都叫不明白,学什么唱戏?”
    玄玉听到这话,刚想开口证明什么,不过下一刻它就反应了过来。
    “只有小猫才会这般叫,我已经是大猫了,徐仙家心思不正,是想故意看我出丑”
    徐青心里多少觉得有些可惜,若说心思不正他或许沾点边,但他却没有让玄玉出丑的意思。
    猫娇声娇气的叫上几声,又怎么会丑呢?
    太懂事的猫就这点不好,总是不愿意露出柔弱的一面。
    梆敲二更,正是夜凉如水,鬼都打寒颤的时候。
    徐青头戴霸王盔,身穿戎装戏服,背上插著四面靠旗,只要稍一动作,盔上的金黄穗子,鲜红绒球便颤个不停。
    除此之外,徐青上下頜的鬍鬚也不用粘贴张掛,他催动身上尸气,青黑色的尸毛便如瀑垂下,直至鬍鬚长至腰腹,方才停止。
    做完这一切,徐青自山河图里取出左子雄赠送给他的贴身宝剑,掛在腰间,如此便算完活!
    那五影道人与左子雄结伴而行,徐青要寻找到对方不难,他只需藉助左子雄的宝剑作为媒介,掐算紫微斗数,便能得出五影道人的方位。
    只不过左子雄赠剑时,他正在台上扮演八旗元帅,旁人並不知他的身份,如今要去阴河古道为临江县的殭尸正名,他也不好原模原样前去。
    思来想去,徐青索性便一如此前,穿戏服,扮脸,如此哪怕见到左子雄也可装作八旗元帅上身,免得节外生枝。
    阴河古道,依旧是骨灰漫天的末日景象。
    徐青手持开山斧,將天罡斧势迭加至十七层,隨后才打开双生棺,自碑冢里走出。
    好在此地碑冢如林,並没有人发现他藏匿双生棺的所在,
    收起开山斧,徐青脚踩风化白骨,一手持握宝剑,不停掐算著紫微斗数。
    阴河无日月,依靠命理星象运作的紫薇斗数明显出现了混乱现象,徐青眉头一挑,直接更换卜筮法门。
    这些年他不是没超度过半仙、卦师或是惊门弟子的尸体,既然星象无法感应,那便用推背图、鱼仙术、蓍卜易卦或是投鞋问路的法门。
    徐青稍作思忖,最后选择了未曾用过的鱼仙术。
    鱼仙术,取鱼鳞覆在占卜之物上,便可使卜物化鱼,產生交感。
    徐青掐诀念咒,引一缕法力附在宝剑之上,下一刻那宝剑便如游鱼悬浮在他掌心中,指向某个方位。
    他沿跡追寻,竟兜兜转转来到了鬼王陵里。
    “鬼王陵是红衣教供奉圣神,左子雄系八旗元帅一派,两者不说敌对,至少也不和睦,他们跑到鬼王陵做什么?”
    徐青心中疑惑,他小心翼翼往里探寻,好在並未深入多远,只在鬼王陵外围便寻觅到了左子雄的踪跡。
    走出墓穴,远处左子雄持双刀戒备,五影道人则带著与他容貌一致的道人,在通往主墓的墓道口,与多厄鬼王手下的鬼將鬼卒交涉。
    徐青看到那鬼將明显一愣,这不是他当初藉助纸人用铁火砲招待的鬼將吗?
    你还活著吶?
    熟鬼当面,徐青多少有些感慨,多少年过去了,这鬼將也不知还恨不恨他。
    展开通耳识,十里方圆的鬼话神音立现脑海。
    徐青摒除杂音,仔细探听两方势力交涉。
    “鬼坛將军,贫道知晓红衣教供奉香火一事,他们如此作为,无非是想利用鬼王消磨人间王朝气数。如今贫道带来血食若干,同样供奉给鬼王,还望鬼坛將军向多厄鬼王转告我等善意,莫要插手大雍与南厝的气数之爭。”
    鬼坛將军见到那些抓来阴河的活人血食,空洞的双眼立时冒出贪婪绿光。
    “好说,不过这点血食可不太够。”
    鬼坛將军眼中鬼火闪烁,他怪笑道:“这点血食,我只能代吾王答应道长七日內不插手尔等之间爭斗,但七日过后”
    “除非有新的血食,不然我等也不能白白享用人间香火。”
    五影道人闻言也不生气,他笑呵呵道:“那贫道过几日再寻些血食赠与鬼王便是。”
    目送鬼將离开,左子雄终於忍受不住,他强忍怒火,声音沙哑道:“那是我大雍子民,怎可送与邪魔啖食!”
    五影道人看也不看对方,直言道:“左將军,莫忘了陛下交代你的任务,这一切都是为了大雍江山.”
    远处,徐青脸色阴晴不定。
    五影道人用活人血食与鬼物交易他不意外,但向来正直的左子雄却怎能做出坐视大雍百姓葬送邪魔之口的事来?
    “七日.”
    徐青看向五影道人离去的背影。
    对方七日內能不能再次弄来血食尚且另说,徐青只知道五影道人的头七不远了。
    一回生二回熟,如今徐青应对起天师府道人那是相当有经验。
    性无命不立,命无性不存,玄门主张性命双修,二者互为依存,不可分割。
    似璇璣七子这等修命不修性的修士,已然误入歧途,远离了大道。
    玄门常言:『修命不修性,修行第一病』,若只注重身体命宫修炼,如导引,服食或假借外物,忽视心性觉悟,不能明心见性,便会万劫不復,难悟真决。
    许是受到五浊恶世的影响,天师府挑选弟子十分注重命格,甚至直接以法宝映照下的影子多寡来分辨门中弟子修行天份。
    时至今日,天师府弟子几乎满门上下都是身上背负孽债的门人。
    通天路断绝,阴间通道封闭,伴隨天师府弟子的影子又都是至亲家眷,这类影子还与寻常阴鬼不同,它们饱受至亲纠缠无法脱离,自身怨气难消,入不得轮迴,久而久之便形成阴灵,和杀身之人彻底融为一体,形影不离。
    人鬼毕竟殊途,人与鬼物久处,便会被影响神志,乃至让自身陷入癲狂。
    天师府的道人同样如此,仅从徐青接触到的几名道人来看,这类修士的心性几乎个个都偏执癲迷,与常人不同,所修行之法也因那些如影隨形的阴灵侵扰,变得邪气十足。
    徐青身为殭尸,天生不喜正法,天师府的道人又偏偏因为路走偏锋,使原本的正法没落,转而入魔追求起了邪法。
    而徐青,恰恰最不怕的就是邪法。
    论邪门谁比的过他?
    换言之,他一个邪门的,甚至连命格都没有的殭尸都知道性命兼修的重要性,天师府自称玄门正统的却在学些歪门邪道。
    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在玩什么行为艺术。
    这边,徐青暂由五影道人离开后,便立刻动身往鬼坛將军消失的地方阻截而去。
    那些百姓將来可都是他仵工铺的潜在客户,他又怎能坐视不管,让这些鬼物轻易啖食?
    (本章完)